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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的數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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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到半夜,我很突然地醒了。在睜開眼最初的一片懵懂裏,我以為我做了什麽不同尋常的夢。但是……沒有。我的頭腦中一片寧靜,不論是自己可感知的部分還是與深海相通的部分,都沒有絲毫異樣的波動。

真靜啊。

望著半開的落地窗,我在心裏無聲地嘆氣。本來就沒有幾個活人出入的地方,又是這樣的時刻,伸長了觸角也只聽到了遠處的潮聲和近處傳來的夜風掠過林梢的呼嘯,沒有疾馳而過的車聲,沒有鬧市裏隱隱傳來的喧鬧和左右鄰居家裏傳出的電視音響的模糊噪音,這裏的夜晚安靜得讓人覺得寂寞。

擁著薄被出了會兒神,我決定下樓去給自己弄一點吃的東西。也許填飽了肚子會讓我舒舒服服地一覺睡到大天亮吧。

走廊裏的壁燈是徹夜亮著的,所以一直走到樓梯口的時候我才註意到斜對面影音室的門是虛掩著的,從忽明忽暗的光線來看,夜翎應該是在看影片,奇怪的是沒有一絲聲響。我走過去輕輕推開門,第一眼看到的是屏幕上一隊荷槍實彈的士兵。他們正神色肅穆地行進在廢墟般的街道上,黑白影片所特有的肅殺氣息幾乎讓我在第一時間就反應過來:夜翎正在觀看的應該是一部二戰期間的戰爭紀錄片。

夜翎歪著頭靠在沙發靠背上睡著了,薄被在腳邊的地毯上堆著。一本攤開的外文書平放在她的腿上,也不知她睡前到底是在看影片還是在看書。我把書挪到一旁,輕手輕腳地替她蓋好薄被,正想替她合上那本書,就看到翻開的那一頁夾著一張泛黃的老照片。照片上是依偎在一起的一對情侶:眉目英挺的西方男人和梳著夢露式卷發的時髦女郎。他們的妝容穿戴無一不顯露出那個年代特有的濃郁風情。男人的手臂環在女人的肩上,女人的一只手則俏皮地拽著男士的領帶,兩個人面對鏡頭開懷大笑。

即使只看一眼,我也分辨的出那是真正幸福的人才會有的笑容。隔著一段漫長的歲月,笑容當中那種毫無瑕疵的快樂仍然在看到照片的第一眼就準確地攥住了觀眾的心臟。一時間竟讓我有種莫名的心酸。

我輕輕放下照片,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我從廚房裏取了兩盒冰牛奶,盤腿坐在落地窗前面的地毯上慢慢地撕扯著包裝,涼涼的液體帶著醇厚的香味滑過口腔,迷蒙的感覺一掃而空,整個人都異乎尋常地清醒了起來。

蒼穹之下是墨色的海,潮聲起伏,如同海的呼吸。他就在裏面,在海的深處某個我無法到達的角落裏,用著跟海一樣的頻率呼吸,或許也正想著我。

這樣的時刻,天地無聲,對於不可控的命運

的那種模糊的畏懼也被無限放大。幸福來敲門的時候老天沒有給過我任何一點提示,不論是枝頭喜鵲叫還是喜蜘爬過腳面。同樣,也不會有人提前通知我陷阱會埋伏在哪一個角落裏。每邁出一步都本能地提心吊膽,而我理想中的生活卻依然如此的遙遠。

我把空了的牛奶盒放在一旁,目光再一次投向遠處的海灘。這可怕的地形是目前為止我逃跑計劃中最大的障礙,但是不管怎樣我都得逃出去。跟深海比起來,我的生命是如此的短暫,我又怎麽可以用來耗費在這些不相幹的人身上?

樓梯上傳來一陣腳步聲,不用回頭我也知道這是誰。也許剛才給她蓋被子的時候她就已經醒了吧。

“你去睡吧,我不會逃走的。”我還沒從謝路南那裏拿到準確的診斷報告呢。何況,就算不相信我,她總該相信自己人在這院子的裏裏外外布置的天羅地網吧。

夜翎沒有說話,學著我的樣子盤膝在地毯上坐了下來,沈默地望向窗外。

沒有人開口說話,氣氛卻微妙地有了不同。黑沈沈的夜晚因為被填補了某些東西而變得不那麽空曠了。果然這種時候不適合一個人枯坐。一個人待的久了總是無法避免的會胡思亂想。

夜翎忽然嘆了口氣,“房子裏多了一個人好像多了很多東西。”

我輕笑。忽然覺得這個人……也沒有那麽不好接近了。

“我一個人在這裏住很久了。”夜翎緩緩說道:“睡不著的時候就一個人坐著等天亮。”

“不覺得寂寞嗎?”

夜翎搖了搖頭,“習慣了就不覺得了。”

“你為什麽……”話到嘴邊到底還是猶豫了一下。不過這氣氛太好,甚至給我一種錯覺,仿佛我們是一對促膝談心的朋友,於是有些深藏於心的顧慮還是被我選擇性地忽略了過去,“你為什麽不離開這裏呢?你年輕、漂亮、學了很多東西,離開這裏你可以有更精彩的活法。”

“我的族人都在這兒,我能去哪裏?”夜翎輕嘆,“走不了的。”

她的回答在我心裏激起了某種類似於愧疚的感情。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我所謂的“精彩生活”完全是站在人類的角度上做出的臆測。如果有一頭牛對我說:“離開人類社會,跟我們一起去過精彩生活……”的話,我會認為這牛一定是瘋了。大自然所創造的每一個物種都被賦予了獨特的習性,而我卻提出了如此荒謬的建議。

“對不起,我收回剛才的話。”

夜翎笑了,這是自相識以來她第一次真心實意地對著我綻開如此明朗的笑容,“你要比大多數的人都有趣。



這算是……誇獎嗎?

我的窘態大概統統被她收入眼底,她的下巴抵在膝頭,再一次低笑出聲。夜晚模糊了這個世界原本犀利的棱角,讓一切都因為混沌而萌生出古怪的溫柔。也許當白天來臨,我和她又會回到彼此防備的原點,但是這一刻,我們之間那堵無形的墻真的被夜色融化了。

“我剛才看到了那張照片,”我低聲向她道歉,“我不是有意的,我……”

“嗯,我知道。”她側過頭看著我,淡漠的聲音裏透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無奈,“殷茉,你不必同情我的。”

“我沒有。”我急忙分辨,“我只是……”

“你只是從我的身上看到了深海的未來。”

我默然。

“我們的族類對於生離死別自有一套看法,這是我們必須要承受的。”夜翎的聲音裏透出了壓抑不住的輕顫,“但是再一次看到你,我卻開始感到嫉妒。”

是嫉妒嗎?奇怪的是,我竟然覺得自己是可以理解的。從很多方面來講她都有可能會產生這種激烈的感情,比如我們生活的年代沒有戰火來分離我們的相守;比如深海以一種超出了她當年的勇敢姿態離開了自己的族群;再比如,我和深海有可能共同哺育我們的孩子……

“在看到你之後,那些早已忘記了的過去又被我重新想了起來。想起來了……才發現還是那麽痛。這些天我總是在想,如果我的孩子也活了下來,他會是什麽樣子?像人類的女人那樣,每天都和自己的孩子在一起,又會是什麽樣的感覺?”

“應該不會孤獨了吧。”我想了想,“我媽說養孩子很麻煩的,每天都忙忙碌碌的,根本沒有時間去傷感自己的處境什麽的,而且會很累。她說我小的時候她每天夜裏都要醒來好多次,累得要崩潰。她說每次去洗手間的時候,坐在馬桶上都不想出去。還不止一次地想要把我扔掉。”

夜翎無聲地笑了笑,聲音裏透出淡淡的苦澀,“是啊,應該不會孤獨了吧。”

這似乎並不是一個很好的話題。我咬著吸管,不知道要怎樣才能不動聲色地換一個輕松點的話題。

沒有人說話,氣氛重新變得沈默。在我們無言的註視下,窗外濃濃的墨色慢慢變淡,由濁重的黑變成了清透的灰色。然後,一抹暖色出現在了天水相接的地方,宛如宣紙上暈染開來的一筆朱砂紅,柔和而清新,將灰藍色的晨霧都染成了迷蒙的紫色。

光線變得明亮,新的一天開始了。

“我要回去補一覺了,”夜翎從地毯上爬了起來,“早飯想吃什麽?我去跟林師傅說,小

米粥和小籠包?還是面包和火腿煎蛋?”

“煎蛋吧,我不怎麽愛喝粥。”我瞥了她一眼,夜翎卻已經轉過身朝著樓梯的方向走了過去,每一步都邁得十分用力,像她平常的樣子。

我明白,隨著新一天的開始,有些東西已經結束了。

我下樓的時候,早飯已經在餐桌上擺好了。一邊是小米粥和小籠包,另一邊除了火腿煎蛋、牛奶面包之外還有盛在玻璃碗裏的蔬菜沙拉。都是很新鮮的食材,顏色搭配得像美食雜志上的漂亮照片,讓人看了就不由得食指大動。

做飯的林師傅照例在我下樓之前就離開了,從這個細節上就能看出夜翎的謹慎。在這裏,除了他們許可的研究員之外,我接觸不到任何人。

“謝謝。”我向她道謝。

“不用謝,”夜翎用勺子舀著碗裏的小米粥,頭也不擡地回答我,“是林師傅做的。”她的神態平靜到了冷漠的程度,像以往的每一個白天那樣。而我,也只能默契地用沈默來配合她。

門鈴響過一聲就被人從外面大力推開。我和夜翎不約而同地擡頭向外望去,突然出現的兩位不速之客是謝路南和安東。

“不好意思,打攪了。”謝路南的表情微帶歉意。不等夜翎有所表示,安東就像個餓死鬼似的一溜兒小跑進了廚房,“還有吃的嗎?餓死了。”

這兩位客人一聲不吭就跑來蹭飯雖然讓人覺得有點意外,但是不用單獨面對夜翎,我心裏還是偷偷地松了一口氣。林師傅已經離開了,夜翎這個主人只得不情不願地起身去給這兩個大大咧咧坐下來等飯吃的家夥拿來了餐具。

“林師傅做的這個包子很不錯,”安東也不知道是在給大家做介紹,還是單純地讚嘆,筷子還沒有伸過去就冒出來這麽一句話。大概是沒人接話讓他覺得有那麽一點尷尬,咬了一口包子之後,他又把註意力轉移到了我身上,“那個,殷茉,夜先生說了,以後的實驗由我來接手,咱們互相配合一下吧。”

我瞥了他一眼沒有出聲,我沒覺得跟他合作會比那個老頭子愉快多少。

“看不出,你的脾氣還挺暴躁的,”安東很仔細地看了我兩眼,表情似笑非笑的。

“兔子急了還咬人呢,”我懷疑安東能不能聽得懂這句話,補充說:“所以不要欺人太甚。”

安東反問我:“你覺得我老師欺人太甚了?”

見我沒理他,安東自言自語地嘀咕了幾句,轉頭繼續對付他喜歡的小籠包。坐在他旁邊的謝路南自從進門就一直皺著眉頭,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直到餐桌上的幾個盤子都被撤

下去之後他才慢慢回過神來,一邊從夜翎手裏接過剛泡好的綠茶一邊神色古怪地問我:“殷茉,你這幾天有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

“特別的感覺?”我把碗裏剩下的幾片生菜葉子叉起來送進嘴裏,含糊不清地反問他:“特別能吃算不算?”

謝路南滿臉沈思狀地點了點頭,“還有別的嗎?”

“睡得不好。”夜翎隔著餐桌瞟了我一眼:“算嗎?”

謝路南點了點頭,“除此之外呢?”

我搖搖頭,從開始到現在我始終沒有出現過特別劇烈的妊娠反應,最近頻繁的失眠在我看來也不過是因為擔憂自己的處境。

“沒什麽,”謝路南大概看出我的緊張,連忙安慰我說:“我只是想證實一下……”

“證實什麽?”這話說的我有點莫名其妙。

“你上次做的婦科檢查結果其實早就出來了,”謝路南抓了抓頭發,流露出幾分類似於不好意思的神色來,“因為想等其他項目的檢查結果,所以被我壓了幾天。你不是說來這裏之前沒有做過檢查麽,所以我猜你一定是不知道的。”

“知道什麽?”我不由自主地緊張了起來。

“你這個是異卵雙生,”謝路南總算說出了重點,眼睛亮閃閃的,看起來比我還要興奮,“龍鳳胎。殷茉你這孩子還挺有福氣的,一下子就兒女雙全了。”

兩個?!

我倒抽一口涼氣。電光火石之間,我的腦海裏倏地閃過深海說過的一句話:兩個,這是世界上最完美的數字。

最完美的數字……

也就是說,這可惡的家夥一早就已經知道了?!居然不告訴我……他為什麽要瞞著我呢?是怕嚇到我?還是怕我在忙於躲避夜族人的時候心理上壓力過重?我呆坐在餐桌旁邊出了會兒神,轉頭問夜翎:“你能看出來嗎?”

“能。”夜翎猶豫了一下,“但是性別什麽的,我看不出來。”

我轉頭問安東,“你也能?”

“有什麽可大驚小怪的?”安東不怎麽在意地看著我,似乎對我的緊張很不以為然,“我們的生理結構和你們又不一樣,在海裏誰還用耳朵來聽啊。”

那就是也看出來了。

謝路南幹咳了兩聲,把話題拉了回來,“其實我很想做進一步的檢查,比如染色體分析之類的,但是我上次問你的時候你不同意做羊水穿刺……”

“那個你就別想了。”我忿忿地打斷了他,“你真當我什麽都不知道呢?那個有風險的好不好,搞不好會流產的。”我和迦南住在鎮子上住的時候,他買了不少這方面的書

給我看。當時是覺得穿刺這個名詞很驚悚,所以看過一遍就記住了。

謝路南抓了抓頭發,有點苦惱的樣子,“其實操作得當的話……”

夜翎冷嗖嗖地打斷了他:“夜先生不會同意的。”

我憋了一肚子的罵人話都被她這輕飄飄的一句給堵回去了。徒勞地張了張嘴,我忽然意識到對於一個肉票的身份而言,我自己的態度究竟如何是一丁點兒也不重要的。如果這個綁匪不是謝路南的上司,如果夜鯊也對染色體等等學術性的研究充滿好奇的話……

一絲寒意悄無聲息地順著脊柱爬了上來。

是啊,在這裏,我的命、我孩子的命,所有的一切都是不由我來做主的。如果孩子們出生之前我始終無法脫身,那我的孩子們這一輩子恐怕真的要隔著實驗室的鐵絲網看藍天了。

這種事我絕對絕對不能讓它發生。

我的雙手在餐桌下面緊緊地握成了拳頭,用力地將心底湧起的恐懼一點一點都壓回去。在座的非人類很有可能會察覺我心頭的不安,不過……知道我在害怕,也許會讓他們放松一點警惕吧。

“別緊張,”謝路南誤解了我的沈默,連忙安慰我說:“雖然雙胞胎的母體負擔會比較大,但是只要註意營養、註意休息再加上適度運動就不會有什麽問題。

“適度運動?”我擡起頭問他:“我想去海灘散步可以嗎?”

夜翎和安東對視一眼,兩個人的臉上都流露出了猶豫的神色。

“我建議她去。”謝路南的視線在我們幾個人的臉上轉了一圈,最終落在了夜翎的臉上,“殷茉的活動範圍太小。我覺得放松心情對母子雙方的健康都大有好處,如果考慮安全因素的話,多派幾個人跟著就可以了。”

夜翎起身離開了幾分鐘,回來的時候表情變得輕松了許多,“夜先生說可以。保護措施他會安排。另外,謝大夫……”

謝路南忙說:“我明白,我會安排研究員陪她一起去。”

夜翎點了點頭。

我暗中松了一口氣,緊握在一起的拳頭松開,掌心一片潮濕。

作者有話要說:我回來了……

半個月的時間去了不少地方,看到了浮著綠苔的海,也看過了清澈得幾乎完美的海。有興趣的妞兒可以去我博裏看看照片。

半個月沒上過網,突然發現首章的點擊多出來不少……果然是因為上了官推看得人多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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